【白露,白露】
文/衔泥
日历给出了秋的判词,而我还在捏着黏腻的衣领与空调续命。窗外香樟树绿得跋扈,老蝉不老,拉锯湿热的空气。这哪里是白露,分明是暑气设下的骗局。
冰箱里的绿豆汤结着水珠,青花瓷碗壁滑落的不像冷凝的露,更像是虚妄的秋。阳台上晾晒的夏衫仍在徒劳地摆动着头颅,与不肯撤退的夏天较真。茶凉得极慢,茶叶在杯底蜷成墨绿的舟,载着说不尽的暑热,扯着无奈的心慢慢下沉。
周末的书房沦陷在溽热里。书案上摊开的宣纸边缘微微卷曲,草木纤维竟沁出细密水汽。毛笔悬在砚台上方,毫尖的墨汁饱胀却迟迟不肯坠落,一幅未完成的水墨丹青貌似也畏惧这不合时宜的暑气,与我进行一场无声的周旋。
极度渴望听见露水坠地的声音。于是研墨,临帖,在《月令七十二候集注》里寻找白露的踪迹。笔锋掠过“鸿雁来”三字时,心神恍惚间竟捕捉到一丝破绽:楚楚动人的风铃与晒憨的北窗对视,自作主张地轻响几声。案头那盆文竹的细叶上,不知何时凝起细密水珠,在斜照里亮如星子,仿佛提前赴约的冬霜。又似那“无根之水”。哦!原来白露终究是来了。它隐身于“蒹葭苍苍”的笔画骨缝里,悄然凝结成了一首欲语还休的秋词。
子夜后勉强渗入的微风,捕到一丝狡黠的凉意。它掠过依旧茂密的紫薇花丛,最后停在我凌晨惊醒的枕畔,撩拨着我与时令来一次亲密接触:书写只有星辰能读的诗行。
我终于写下“白露”二字,指缝间似长出枝桠状、真实的霜纹。空调压缩机暂停轰鸣的刹那,万籁俱寂中,听见遥远北方的露水正坠入枯荷的怀抱,一声清脆,穿越维度,敲在心上。而我这厢的夏天,还在固执地绵延。
感觉这城原是活在两个时令的缝隙间。白露成了黄历上一枚朱砂印,盖在依旧滚烫的现实边角。人们照常摇着蒲扇骂天气,冰西瓜红得依旧诚恳,我们早已习惯,在手机的壁纸里欣赏大雪纷飞,在推送的节气图鉴里感叹,芦花茫茫地,白了头。
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要在此夜收聚清露。那些草尖、叶梢、瓦当间短暂驻足的永恒,原是天地产出的慈悲药引,专治人世间积年的燥热与荒芜。
白露白露,原是大地开始吐纳珍藏的元气。万物在澄明中学会收敛锋芒,一如我终于学会在渴望渐凉而暑气不肯退场的漫长的谈判里,不再期盼一场畅快的胜利,而是为自己窃取一片心境的阴凉。将未说出口的话语,一并酿成绵长的月光与耐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