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朗读者 】衍苏,VV,《李商隐被喝过几次茶》作者：王陆

作者：王陆

李商隐不好读。因为隐晦。

很多人认为隐晦是李商隐看家手法，我年轻时也这么认为，并且着迷于此。后来，知道自己浅见。此隐晦不是故作文字衣裳，而是用来抵挡大唐上上下下或重或轻的刑烙。

李商隐要么隐晦，要么闭嘴，否则，保不了命。

李商隐（公元812年〜858年，字义山）本性激荡，是不会闭嘴的，年轻时就崇尚杜甫，有《一百韵》作证。《一百韵》全称叫《行次西郊作一百韵》，是李商隐第一首长诗，毫无隐晦。我过去忽略了它，后来读起，称它是晚唐最有重量的政治史诗。简白如话，光照如燃。但后代人并不太看重这篇，却纷纷迷恋他那些“无题”，说他诗句美玉生烟正好，真是怪事！

《行次西郊作一百韵》，作于唐文宗开成二年（公元837年），时值甘露之变之后，李商隐刚好25岁，赴长安赶考，经过长安城西的郊外。

郊外此时，荒凉悲惨。别人看了，低头走开。他看了，一字一行写下：

“蛇年建丑月，我自梁还秦。南下大散关，北济渭之滨。……农具弃道旁，饥牛死空墩。依依过村落，十室无一存。存者皆面啼，无衣可迎宾。始若畏人问，及门还具陈。右辅田畴薄，斯民常苦贫。”

“弃农”“死牛”“无室”“面啼”“畏人”，是民哀，相当细微。

你再读：

“中原遂多故，除授非至尊。或出幸臣辈，或由帝戚恩。……。重赐竭中国，强兵临北边。……。皇都三千里，来往同雕鸢。五里一换马，十里一开筵。……”

“多故”“幸臣”“戚恩”“竭国”“兵临”“雕鸢”，是政败，从里到外。

再往下读，读住每一句，每一句都需要苦苦吞咽：

“千马无返辔，万车无还辕。城空鼠雀死，人去豺狼喧。南资竭吴越，西费失河源。……。谋臣拱手立，相戒无敢先。万国困杼轴，内库无金钱。……巍巍政事堂，宰相厌八珍。敢问下执事，今谁掌其权。疮疽几十载，不敢扶其根。国蹙赋更重，人稀役弥繁。……又闻理与乱，在人不在天。……”

“豺狼”“疮疽”“国蹙”“理与乱”“人与天”，则远远超过了质理，是呐喊，是启蒙。

千年以前，能写就这等苦难文章者，其灵魂该拥有怎样的硬度啊！

严格讲，李商隐不是考霸，几次科举没考上，这次还是令狐父子几番推荐，走了后门，主考官高锴才录用他为进士。这本来是好事，从此他若能端好古仁人的架子，事事处处识大体讲大局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，他却偏写下了这首《行次西郊作一百韵》。

25岁书生，偏要这样锐新，偏要写这等史诗，也就注定要断送掉他的仕途前程。哪一级衙门敢用这样的青年？调干名单呈到中书省，长官看到李商隐的名字当即划掉，眉批留注：“此人不堪！”

“此人不堪”，即是组织封杀，具体原因不必挑明。李商隐仕宦就到此为止。有才而无仕，就是荒地野树，自孔孟以来，上上下下就是这么一个标准。谁还把才华和思想当回事呢？包括那个举荐过他的令狐楚之子令狐绹，都掉头疏远他。再加上“牛李党争”的政治挤压，他左右都不受待见。大中末年，病殁于郑州，年仅46岁。朝廷嫌弃，哪怕你是擎天青龙木，也照样给你锯了，给你锯成下马桩还是凿成尿桶，全凭人家心情了。

有人将李商隐一生困顿归结于没投上一个好靠山，我则将其归结于其文章精神。若写“致君尧舜上，讴圣风俗淳”，其文章就是前程；若写“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”，其文章就是抹黑，就是另一货色了。数数中国历朝历代，哪有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是好下场的？李商隐当然最清楚，因为最清楚，所以，他一直苦苦隐晦，但却从来没有闭嘴。“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”，怎么能理解成两性爱情？这分明是战斗到底的精神！

唐朝也是有文字狱的啊！德宗时代因关中大旱之年，百姓无法交纳赋税，宫中伶人成辅端看不过，作诗反映“秦地山河二百年，何期如此贱田园。一顷麦苗五石米，三间堂屋两千钱”，不就被京兆尹李实以“诽谤国政”之罪名收押并上奏杖杀了吗？韩愈，因诗作《谏迎佛骨表》不也是险些被唐宪宗处死吗？后因考虑朝野影响放了他一条老命，贬他为潮州刺史。

李商隐有没有被请去喝茶？被喝过几次？有没有被请到小北屋坦白交待？交待了多少？有没有写过检查求饶讨命？我读过《李商隐文编年校注》，没看到有关文字记载，但从他后来那些“无题”便可知他期间等等不便等等恐惧还有等等坚定。

读李商隐实在不必过于深微。在历史的长河里，他是一清二楚的。也就能理解为什么白居易年长李商隐40岁，晚年竟能跟李商隐说：“吾死后，得为尔儿足矣。” 白居易何等诗才啊，且年长李商隐40岁，能说出死后甘愿投胎给当儿子。白居易说这等话绝非开玩笑，而是对李商隐这后生从心底敬佩。也就能理解北宋王安石说“唐人学杜而得其沈离者，唯义山一人”。我理解，李商隐精神思想为首先。

我常问自己：千思万想李商隐，思什么？想什么？其实就是思想时代。李商隐站在晚唐的百花残落里，也站在后代的东风无力中。我读他第一是读他精神，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”。

2022/7/16 王陆 于大连